日军新任总司令野村所乘旗舰于二月五日到达上海。这天黄浦江上雪花飘飘，江里往来船只在风雪中朦胧难辨，只有一些巨型舰只在风雪迷漫中现出一些深灰色的大意。野村的旗舰停泊于杨树浦码头，风浪不断冲击着旗舰的坚硬铁舷，军舰甲板上的水流随着舰体的摇晃而左右奔流。
旗舰里，野村向盐泽展示了日本海军参谋部的任命状，也传达了参谋部要盐泽继续留任第一舰队司令及让他在上海协助指挥的命令。盐泽除了表示接受没有别的话要说。他知道战争在继续，伤亡在继续，一切的结论不是在现在，而是在将来。野村也没有更多的话对盐泽说，他参加了策划上海战争的一切，他知道什么是失败。他从自己的失败过程中总结出的教训是：没有充分准备就开战，没有弄清情况就进攻。盐泽战前甚至认为只要日军的枪声一响中国军队就会不战自退，日本总领事村井甚至还叮嘱盐泽要把战争的进程放慢一点，以使日本在外交上取得更大的超军事的成果，从而震撼国际诸强在满洲问题上不要指手划脚，说三道四。但令人意外的是，中国军队竟然对日军的进攻奋起抵抗。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军队能奋起抵抗就算是把日本打败了，这是不可思议的，一盘散沙的中国人竟然在这场毫无悬念的战争中团结了起来。这些天，上海人团结抗日的气氛使让他受到震撼，甚至感到恐惧，当他在横须贺码头看到一队队，一列列士兵走进他的军舰；一个个伤兵，一袋袋军尸从军舰上抬下来，他受到的震撼就更强烈，他内心的恐惧就更具体。他不知道在他军舰上的士兵有多少会受伤回来的，又有多少会用麻袋装回来，就是面对免职的盐泽，他想的最多的仍然是这个问题。
宣布免职的场面和天气一样冰冷，盐泽满脸灰色要起身告辞，野村把盐泽送上甲板。异乡的风浪仿佛要比横须贺的风浪猛烈些，野村伫立于甲板的风雪中，听着惊涛骇浪的喧嚣，看着盐泽幸一臃肿的身影在一层层抛起的浪花中消失。
野村从甲板上回到舰内，风雪、惊涛关在了门外，室内的温暖也替代了舰外的严寒，他望着盐泽刚坐过的沙发陷入了沉思。为什么日本人有先进的武器却不能战胜武器低劣的中国军队呢？是指挥无能？是士气不振？他都一一做了否认，那到底是为什么呢？他苦苦思索寻找答案，就像面对顽症而苦苦寻究病因的医生，但最终他只有摇头来承认自己的愚蠢。
这次和野村一起来上海指挥战争的还有日军中将平乡十八郎，他是野村的副手。内阁会议命令所有在沪的日本陆军和空军由平乡指挥，这恐怕是犬养内阁为了平衡陆军大臣和海军大臣的心态而采取的一种对策。平乡中将很傲慢，他对日本海军在上海久战不决感到难以理解，在他看来把那么多炮弹、炸弹扔下去，整个上海也会被炸的沉入东海，何以还让十九路军反攻连连得手？他与野村相处虽不久，但对野村优柔寡断，没有军人的强悍魄力而感到不满，他认为海军老是打败仗，大概原因也就在此。他看了眼坐在那里发愣的野村，提醒说：“领事馆那里还有个记者招待会，准备走吧。”
二月五日傍晚，纷纷扬扬的大雪仍在空中飞舞，大地一片雪白，上海一些中外记者云集在日本总领事馆的大厅里。原本定于五点开的记者招待会，到了五点半新任司令野村才披着一身风雪走进了大厅。记者们的闪光灯在闪烁，把野村的一身冰雪和他的一张冷酷的脸摄入了镜头，倒是走在他身后的平乡中将一脸昂扬。野村进了大厅，日本副领事白井赶忙把他迎到只有他才能坐，才能站的地方。那里早已准备好了一把椅子，白井也不认识跟来的平乡十八郎，见他那么矮小，尽管很精神，还以为他是野村的随从。野村见只有一把椅子，犹豫地看了眼平乡没有坐下，白井忙毕恭毕敬的请野村坐下说话，并亲自把椅子往他的屁股下挪，生怕他坐歪了。野村对殷勤的白井说：“这是新来的平乡中将.........”
听说平乡是中将身份，白井立即像见了天皇似的向他深深地弯下了腰，并很快搬来一把椅子往平乡屁股下塞，嘴里还不断说着“请请请”的话。平乡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随手把椅子拖了一下坐下，尽管野村还是站在那，他也没什么谦让的意思。野村见平乡坐下了把，便也缓缓坐下。这给了在场记者们一个印象----平乡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白井两手撑在木桌上向记者们介绍了日本新任驻沪军队司令野村，并将功补过似的恭敬地介绍了坐在旁边的小个子平乡中将，但不知道平乡现任驻沪日军何职，两眼望着野村寻求补充，但野村好像思想不集中走了神似的，对白井的神色没有做出反应，白井只好请记者提问。
有记者问：盐泽将军在中日开战前曾断言“战事一旦发生，四小时即可了事。”但这仗打了一个多星期战事还在继续，你认为他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这自然是对盐泽的狂妄的嘲讽，野村脸色阴沉地说：“他表达的是愿望，不是结果。”
平乡中将对野村的回答不满意，他认为这等于是说盐泽在吹牛，而不是说日本军队本身就有四小时解决上海战事的能力。
果然有记者问：那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野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措辞的不妥，他说：“占领吴淞，结束中国军队的抵抗。”
有位碧眼金发的女记者问：要实现这个愿望需要多长时间？四小时，还是八小时？
野村说：“只要我军渡过蕴藻浜就可踏平华军的战壕。”
那位女记者继续问：需要多久？
野村很讨厌这个问题，脱口说：“请拭目以待。”
这个回答说明日本人挨了一阵打之后很心虚，不敢再说能很轻易地战胜中国军队了，下面发出一阵哄笑。平乡对野村的回答觉得很丢脸，他认为下面的哄笑是对大日本帝国的蔑视和嘲讽，作为日军的一位中将，这简直是耻辱，他愤然的离开了会场。下面的记者惊愕之后便议论纷纷，有些记者打闪光灯拍下了平乡中途离场的情景，这使野村很尴尬。白井赶快出来打圆场说：“诸位，今天的记者招待会到此结束，因为有紧急军情需要两位将军马上处理。”
大家都知道白井在说谎，但既然记者招待会不开了，大家也只好散去。第二天上海各媒体对这次记者招待会的报道和评述各说纷纭，有的说日军内部产生了严重分歧，有的说日本人厌战情绪很严重，已经在暗中请求欧美诸国出面调停，并说欧美四国已提交了五点和平方案斡旋中日两国谈判，这无疑给上海军民战胜日本人增添了勇气和信心。日本公使重光葵质问日本总领事村井，为什么会出现平乡和野村那种不协调的场面？村井说记者招待会不是他主持的，因为前天日机误炸了美国人开的办的纱厂永安三厂，他去向美国人道歉去了。重光葵更生气了，质问谁要他去向美国人道歉的？村井说，你不是说在战时领事馆有外交自主权吗？重光葵只好瞪着眼睛训斥村井今后要自重点，外交场合上的道歉是有丧国格的。重光葵要他以领事馆的名义发表一项强硬声明，说日本除非等中国军队被赶出上海或其自行退出大炮射程之外，不然决不和解谈判。